香雪海
香 雪 海
1952年 镇压三反高峰期
坐时衣带萦纤手
行即裙裾扫罗梅
一 山径
时序初秋,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锦峰为嶂,绣岭如屏,连绵起伏的浓郁山林间渗透着夏的苍翠,天色清朗,阳光明亮而耀目。远山如黛,层峦叠嶂间隐隐约约现出一条碎石小径,在半人高的杂草中蜿蜒起伏。山道上走着两个女子,走在前面女子略显疲惫,她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穿一身浅色碎花丝质长旗袍,显得端淑素雅。她的脸庞精巧细致,腻肤凝脂。脸色恬和,眼眸明澈如秋波,长发高盘,身段袅娜。一根豆粒绳却无情地勒在她修长挺秀的脖颈上,延肩过腋,合胸并腕,将她的上半身扎缚得结结实实。她反背的双手被绳子向上牵引,如蝴蝶合翅般高悬在肩胛骨下一点。绳子捆得很紧,使得她高吊的双手紧贴在背部不能动弹,缠绕她胳膊的绳子陷肉颇深,勒在至柔的衣褶里几不可见。背后的绑绳有些裕余,绳头几乎垂到了地上,随着她的前行而翩然舞动。她的双踝之间也被栓了一根细绳,绳长逾寸,以控制步幅。秀步轻移间,在飘摇旗袍下摆处若隐若现。她的肢体有些麻木僵硬,似乎已被这样捆了很久,秀眉轻蹙,身体略略前倾,似在克制忍受。想来是被绳索牵引,不得不努力挺起丰盈的胸脯以稍微减轻反吊在背后的双手的剧痛。她在崎岖不平的野径上缓慢地走着,很多时候都低垂着头,小心地盯着砾石密布、杂草丛生的路面,脚下的牵绊使她只能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行走,每一步都显得很艰难。即便如此,她的行动依然如风拂柳摆,娴雅的气质自成天然。合体的旗袍衬着她的窈窕的身段,别有一番韵味,穿身裹体的绳索则更显得她娇俏的身姿楚楚动人。天算不上酷热,但很沉闷,长途跋涉加之绳捆索绑,早让她浑身尽透香汗淋漓。偶有清风吹来,她便会双眸微闭,挺起胸膛,去吮嗅大自然难得赐予的清爽,娉婷的身段在夕阳柔和的光影里勾勒出一个美好的弧度。
她身后的女子约十八九岁,脸色健康红润,扎着两条秀气的辫子,堪堪垂到肩头。她比前面女子稍矮一些,身材匀称,上身穿着件仿苏五零式双排扣大襟女军服,身上交叉斜背着一个军挎包和一个军用水壶,后面打着背包。军服有些发白,但很合身,衬得她英姿飒爽。她不时抬起手,抹去脸上的汗水,手一放下来就立刻按在腰间,她的腰里别着一把带鞘的匕首。
“小欣,天太闷了,绳子又勒得紧,我有些喘不开气,稍微歇一歇可以吗?”穿旗袍的女子回过头来,柔波似水,望着眼前押解她的人,一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目光里带着乞怜和恳求。被汗水浸湿的绳子紧紧地勒住她颀长的脖颈,因此她说话不是很顺畅,但依然圆润动听。
“你叫谁小欣!姜韵,你已经被定性为女特务,反革命,凭你也配喊我的名字!你现在是阶级敌人,是被镇压的对象,绑得紧就是我代表党和人民对你的制裁,也是对你犯下严重罪行的应有惩罚!以前你或许对我哥和我有恩,但那也只能算是儿女私情,党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在这方面,我绝对是立场坚定,大义分明。还不老实点,快走!”林欣咬牙切齿地说。同时伸出右臂,将旗袍女子狠狠地推了一下。
姜韵本已很是疲惫,脚下又系着寸步绳无法自由迈步,再被这样猛力一推,再也站立不稳,脚下打绊,一下子失去平衡,踉踉跄跄地向前冲了好几步,栽倒在路边的杂草丛里,胳膊高吊在身后,原已疼痛难忍,跌倒时被重重地压在身下,细嫩的皮肤和地上的碎砾摩擦,红破了好几处,火辣辣地刺痛,她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手脚都用不上劲,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林欣刚才一时冲动,出手重了些,待看到姜韵在草丛中无助的挣扎,也有些于心不忍。想到姜韵虽然是阶级敌人,但毕竟也是柔弱女性,以前和自己也颇有渊源,如今绝情至此,确实也过分了些。只是林欣自幼便是苗正根红,革命教育烂熟于心,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不能有半点怜悯之心。这执行任务的紧要关头,她也只得硬起心肠,不带半点恻隐之心。
姜韵倒在路旁,身泽碧草,仰首苍天,心里也是百味杂陈,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往事如烟,尽皆消散;爱恨情仇,一念之间。阶级斗争横亘如山,可以隔绝世上的任何情感。
幻梦如烟花,腾空、绽放、零落。无论曾是怎样的绚烂缤纷,终不过是一瞬间的美丽。繁华绮丽之后的夜空,仍是无尽的阴冷和黑暗。纵然情深似海,终究也抵不过地覆天翻。沧桑变幻,物逝人非,一条绳索栓住了她的一切,躯体、情感和心灵,也隔断了所有的因缘和恩怨,隐隐的痛,不知是来自身上还是心中,只是知道,是到了梦该醒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