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红颜劫(5)

 听到这里,只觉耳中嗡的一声,心头酸痛无比,不由得眼前发黑,浑身颤抖。从小听人们说“挨千刀的”,便知道凌迟是世界上最狠毒最残忍的刑罚。没曾想临了还要受一番屈辱,遭一回这罪,口中只叫“冉老贼,我玉灵凤便是做鬼也饶不了你!”

 

 当下刀斧手将我推出公堂,掀翻在地。捆绑手上前麻利地劈开木枷,卸掉了手桎脚镣。几个士卒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摁住后背,扳肩头拧双臂,把我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绳索深深勒进肌肤里,牵扯触动浑身的伤口,痛彻心肺。我还想要挣扎,可除了双脚还能扑腾几下,上身被捆了个结结实实,连根手指头也动不了。

 

 有人将我的头发一捋,胡乱挽在脑后,将一块画着红圈的木牌插在脑后的绳圈里。我心里对自己说“挺住点,不要给爹爹丢脸!”,怎奈两腿发软,怎么也不听使唤。绑住手臂的绳索越勒越紧,牵动颈上的绳圈,不一会儿就勒的我喘不过气来。只得拼命仰头挺胸,以减轻脖子上的压力。鼓胀的乳峰把胸衣撑得紧绷绷的,凸现出浑圆高耸的轮廓;淋漓香汗湿透了裙衫,湿漉漉的贴裹在身上,勾勒出凹凸起伏的曲线。被周围的士卒们看在眼里,一个个两眼发直,言语淫秽不堪。

 

 捆绑停当,两个士卒揪着头发,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便要拖出辕门去。却见一人快步走出公堂,喊到“冉将军有令!女贼玉灵凤要剥衣游街!”

 

 四下顿时大哗,对女死囚剥衣游街,这可是麓州自古未有的事。这话听在我耳中如五雷轰顶,又恰似万箭穿心,恨不得立时死在眼前。我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儿家,在监牢内受士卒作践也就认了,如今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赤身露体的奇耻大辱!

 

 众军士争相抢上前来,我只能紧闭双眼,任凭肮脏的手指肆意撕扯着衣衫。只听得“哧哧”数声,胸前一凉,上身衣衫已被撕成碎片,豁然露出绳索间满是伤痕的身子来!满场一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全都集中在我身上。我只觉五内如焚,心如刀绞,娇躯剧颤如风雨中的秋叶,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听到人群中传来一阵议论,“真是作孽啊”“这女子这么可怜哪”、“看把这姑娘身上打的!”……士卒们各执刀枪,簇拥着人犯鱼贯而出。辕门外停着一排特制的马车,车上是一人来高的木笼,由一根根碗口粗的木桩钉成。我明白这囚车是为我们准备的!我踉踉跄跄的被拖至囚车前,两个士卒拎着绳子连推带搡,把我弄上囚车,塞进木笼里。木笼顶部两边各有一块厚木板,合拢后中间留一个碗口大的圆孔,刚好卡在我脖子上,只将嫀首露在外面。我站在囚车里,木笼刚好比我身子高那么一点,笼顶的木板把脖子硌得生疼,我只有使劲仰起头,直挺挺地站着才能好受一点。

 

 眼见着其余人犯也逐个上绑,被插上斩牌,打入囚车;眼见着监斩官领命出了辕门,上马催行;眼见着士卒们开始忙碌起来,扛禁牌的,拿枪棒的,推囚车的,吆喝声响成一片。只听开道铜锣“哐、哐”一响,这就要游街示众、绑赴刑场了!一想到我,曾经的大漠美女、才貌双全的女将,现在却以一个即将凌迟处死的女犯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且是五花大绑、裸露上身游街示众;再一想到待会儿全城的百姓都会看到我赤身露体的样子,而我却一动也不能动,连头也不能低,只能眼睁睁地裸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任千人羞辱耻笑、万人围观指点。不禁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喉咙里呜呜咽咽,却哭不出声来。自从落到老贼手里,就知道自己要蒙受各种难以启齿的耻辱,可那远远超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所能忍受的极限。我只恨上天,为什么要让我生为女儿身?

 

 处斩玉灵凤对簏州人来说,不消是件轰动全城的大事。自从冉将军进驻簏州城以来,除了砍头杀人,簏州百姓就难得热闹一次。中国人总是对看热闹有着特殊的偏好,自古如此,这一次也不例外。这些围观者中,大部分是平日活的平淡无聊,逢什么热闹都不错过的普通百姓,不过是对这位曾经轰动一时的女将好奇,想看看号称“麓北一绝”的美女长得什么模样,如何会犯下叛逆朝廷的大罪。也有人纯粹是垂涎于传闻中玉灵凤的姿色,平时无缘得见,今日既然官府绑了来便宜大家看,便过一把干瘾。正所谓鱼龙混杂,各怀心思。因此沿街一早就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们,就连卖小吃的小摊小贩也分外忙活起来了。按照惯例,游街的囚车从府衙门前出发,要依次经过城里的主要街道,沿城墙转一圈,再回到作为刑场的大校场。午时三刻未到,这些游街的必经之路上已经是水泄不通。人人都是一脸兴奋,像喝了过量的高粱酒一样,紧瞅着囚车来的方向。

 

 就在校场东边,韩记茶楼外围观的人群中,一个身体彪悍、长相俊朗的年青汉子戴着斗笠,站立在*墙的一处高坡上。囚车远远过来时,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喊,“快看哪,女贼玉灵凤游街啦!”,众人便都往囚车来处拥挤,那人也似乎吃了一惊。

 

 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了,第一辆囚车才在官兵驱赶周围人群的吆喝声中,极缓慢的行到跟前。几乎所有人都被这辆囚车吸引过去了,把其他的囚车隔出老远。满街人群像沸腾了一样,在囚车周围形成了一个人流和各种声音的巨大漩涡,被囚车吸引着缓缓移动。由于囚车要高出人头一截,那几根稀疏的木柱根本挡不住囚笼内的情形,只见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挺立车内,那女子长发披散、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着,表情十分凄惨。绳索间飘荡的衣衫碎片,肢体上横七竖八地勒着的绳子,被绳索吊住的纤纤素手,皆瞧的清清楚楚;尤其是胸前白花花的一团肌肤,在众人眼前晃来晃去,煞是刺眼。那汉子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来,囚车行到茶楼近前,连插在女犯背后的木牌上的“女犯玉氏××”几个墨字也看得清楚了,他赫然脸色大变,将斗笠拉下来遮住了脸。若是囚车上的玉灵凤看到这个人,怕也会一时惊呆了。

 

 他,就是刘守备的儿子,玉灵凤曾朝思暮想的那个少年!

 

 人群簇拥着囚车一辆辆驶过。他背*着墙壁,耳边嗡嗡一片,脑子里晃来晃去的只是一团白花花的玉体和玉灵凤在囚车里痛苦的面容。他无法让自己相信:眼前这个赴死女犯,怎么会是心中那个俏佳人!往事从脑海中一点点浮现出来,终于拼成了一幅暗淡的记忆。

 

 校场相逢,那是相逢第一面。边塞将士生活寒苦,少年们终日在营中厮混,虽不懂男女之事,却也经见颇多。那天爹本意是叫他在校场好好显露一下本领,以获得上峰的垂青,以图日后谋个出身。但自从玉灵凤现身后,他的心思就飘飘然不知所以了,禁不住胡思乱想,满脑子都是些说书人口中“小将沙场艳遇,女将以身相许”的典故,几乎连枪杆子都捏不住了。若不是玉灵凤自己也心猿意马,恐怕他早就败倒在红裙之下了。校场比武回来之后,每日只是在父亲营中厮混。

 

 待到第二次相见,却已是在沙场之上。朝廷以三万大军进剿玉春城部,麓西一战,玉春城粮草匮乏,三千人马损失殆尽,仅百余人突围到阴山附近。冉将军派亲信部属围困山谷,而让刘守备的兵马在外围接应。贪功之心明显可见,刘守备本无心与冉将军争功,玉春城便是前车之鉴,奈何突围的玉灵凤偏偏碰上了他。

 

 玉灵凤直杀得香汗淋漓,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兵,已是人困马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突然间前面闪出一彪人马挡住去路,但见军前高挑“刘”字大旗,旗下一员小将,剑眉星目,坐下白马,手持长枪。两人一打照面,顿时都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有料到,来将竟是自己几年来念念不忘的“他(她)”!大军面前,两人各为其主,不得不咬牙交手。玉灵凤的武艺本就不敌他,更加上久战力乏、心神不宁,不出几个回合,就被他虚晃一枪,生擒活捉。收兵回营后,刘守备吩咐兵丁好生看管玉灵凤。父子俩思来想去,虽有心暗中释放玉灵凤,却终究不敢得罪冉将军。可怜玉灵凤在营中还心存侥幸,指望着刘氏父子念及故人之情,不料却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穴。

 

 那天晚上,他从大帐的缝隙里偷偷看着这个女人,看着她反绑双手斜倚在帐下,摇曳的火光映照着她俊俏的眉目,雪白的脸庞,娉婷的身姿,还有那忐忑不安的神情,仿佛一只待人宰割的被缚羔羊。回想起那年在校场上遇到她的情形,想起她温软的柔荑,清纯动人的眼神,衣甲包裹下窈窕的体态,他的心动摇激荡,一时不能自持,几乎就要冲进去亲手解开绑绳,带着她远走高飞。

 

 在那一瞬间他离那个梦想是如此之近,以至于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呼吸的芳香。然而他不能,在他看似彪悍的外表下,却掩藏着一颗懦弱的心。如果放了玉灵凤,冉将军岂会善罢甘休。以玉春城之骁勇,尚不能抗拒冉将军,何况区区刘守备父子。他呆立良久,思前想后,却始终没有勇气跨出这一步,终于悄悄离去。转身时他终于知道,自己终究缺乏那种放弃一切、不管不顾的勇气,只能生活在一个平静到庸俗的世界里,甚至不如眼前的这个女人。

 

 是他亲手擒住了玉灵凤,然后又把消息告诉了冉将军,以至玉灵凤有今日之辱。那么这份罪孽是否也要算上他一份呢?

 

 玉灵凤,请你原谅我吧!望着囚车远去,他独自喃喃自语。

 

 那么囚车之中的玉灵凤看到他了吗?

 

 囚车在崎岖不平的石板路上颠簸着,锁链“叮零当啷”晃个不停。随着车子的摇晃震动,酥软乏力的身子不由自主往下坠滑,扯动被卡着的头颈,不一会儿脖子就硌得受不了,继而浑身酸痛难当,仿佛刀割针刺一般;加上绳索的束缚,浑身肌肉都变的僵直麻木,渐渐失去了知觉。囚车走出了多远,经过了哪些地方,我已经感觉不到了。所有的神经和感觉都被疼痛牵扯着,我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却无法放松姿势以缓解一下肢体的疲惫,只要稍一放松,浑身就会立刻产生难以忍受的剧痛,把我从昏迷中拖醒。多么漫长的路途啊!我虚弱地呻吟着,抽搐着,任凭痛苦无休止地蹂躏着肉体,这种折磨何时才是个尽头?

 

 长街两旁闹市楼庭的轮廓、无数面目模糊的面孔滑过眼前;四周人声如潮,我知道他们都在指点我,议论我这个即将赴死的女子。沙哑的锣声,士兵的呵斥声,人群的喧闹声,……汇成了一股汹涌的潮流,涤荡着头脑中残存的意识,无情地把包裹着心魂的那层外壳剥开,把属于一个少女的清白、羞耻、尊严,一切圣洁的情感一点点残酷地刮去。囚车碌碌滚动的声音,像是生命之轮向着尽头滚动的声音,声声轧在我的心头。看着四周那些围观的表情各异的面孔,卑微而又冷漠的人们啊!丑陋和虚伪登堂入室,罪恶在朗朗乾坤之下上演,善良和无辜被公然践踏,然后毁灭,难道这一切只因牺牲者是一个被剥光了上衣的女子,就使人们丧失了怜悯和良心,从而变成一群漠不关心的看客了吗?